借我来生锦瑟华年
读宋代贺铸五律《秦淮夜泊》
文/詹子
岁末年初,詹子工作上的事情特别多,“时间嗅”已经很久没有上新了,内心非常愧疚。今天刊发的这篇诗评,也写得断断续续,从2020年一直写到了2021年,因此,它既触摸过去年窗外的阳光,也陪伴过昨晚河畔的灯火,很有一种穿越感。
按照惯例,还是先来读一读今天要品读的诗作——北宋文学家贺铸的一首五言律诗《秦淮夜泊》:
官柳动春条,秦淮生暮潮。
楼台见新月,灯火上双桥。
隔岸开朱箔,临风弄紫箫。
谁怜远游子,心旆正摇摇。
说起贺铸,大家的第一反应是不是“贺三愁”“贺梅子”?是的,他写下了着名的《青玉案》,被收进我们的教科书,你我都曾背诵过:
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、芳尘去。锦瑟华年谁与度?月桥花院,琐窗朱户,只有春知处。飞云冉冉蘅皋暮,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试问闲愁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
贺铸把无形的闲愁写活了,像一川烟草,像满城风絮,像梅子黄时雨,连用三种意象,描摹出愁绪的广度、密度、长度。也就是说,在贺铸的眼睛里,天地之间,皆是闲愁。
这种写愁的手法,与贺铸同时代的秦观也曾用在《浣溪沙》中:“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。”不过,两相比较,贺词确实比秦词更胜一筹,贺铸因此阙《青玉案》而得“贺三愁”“贺梅子”的雅号。写下“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”名句的黄庭坚,就曾盛赞贺铸:“少游(秦观,字少游)醉卧古藤下,谁与愁眉唱一杯?解作江南断肠句,只今唯有贺方回(贺铸,字方回)。”
这阕《青玉案》,为贺铸晚年退隐苏州期间的作品,表面是写词人偶遇一个如凌波仙子的美人,最终却不知其所往的惆怅之情,实则是要表达词人追求理想而不可得的幻灭痛苦。从屈原《离骚》开始,在文人士大夫的笔下,“美人”“香草”便是高洁之士的象征,因此,居住在香草泽畔的美人清冷孤寂,正是贺铸怀才不遇的形象写照。晚清词家陈廷焯在《白雨斋词话》中说:“方回词,胸中眼中,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,全得力于楚《骚》,而运以变化,允推神品。”
詹子以为,贺铸的五律《秦淮夜泊》看似“清词丽句”,其实也同《青玉案》一样,“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”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下面,我们先来捋一捋贺铸的身世经历。
公元1052年(宋仁宗皇祐四年),贺铸出生于卫州(今河南省卫辉市)。他的家世非常显赫:宋太祖赵匡胤孝惠皇后贺贞的五世族孙,唐代名臣贺知章的后裔。因为贺知章曾居庆湖(今浙江绍兴镜湖),长大后的贺铸就自号“庆湖遗老”。
可偏偏就是皇亲国戚的身世,为贺铸的仕途戴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,导致他终生沉沦下僚、怀才不遇。原来,北宋立国,严控外戚干政,这就注定了贺铸在政治上的郁郁不得志。
可年少的贺铸,彼时对自己的宿命一无所知,在书香的浸润中慢慢长大。变故,总是突如其来地降临,一直悉心教导着贺铸的父亲遽然病逝。顶梁柱坍塌了,家境从此一贫如洗,贺铸早早地尝尽人世冷暖。
为养家煳口,饱读诗书的贺铸17岁时,被迫以“右班殿直”的低级武职进入仕途。众所周知,北宋重文抑武,武官的地位非常边缘化,从此,贺铸踏上了一条与自己政治理想越走越远的不归路。
初入仕途的贺铸对此浑然无觉,他踌躇满志,虽说目前身处最底层,但只要好好努力,总有一天能实现戍边卫国、建立军功、“金印锦衣耀闾里”(贺铸《子规行》)的理想,改变自身命运,重耀家族门楣、重振大宋雄风;那时,他还是雄姿勃发的豪侠少年,“少年侠气,交结五都雄。肝胆洞,毛发耸。立谈中,死生同。一诺千金重。推翘勇,矜豪纵。轻盖拥,联飞鞚,斗城东。轰饮酒垆,春色浮寒瓮,吸海垂虹。闲唿鹰嗾犬,白羽摘雕弓,狡穴俄空,乐匆匆”(贺铸《六州歌头》)。
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命运怪兽,终于向贺铸亮出了锋利的獠牙。从17岁到40岁,整整23年的时间,贺铸都在位卑言轻的低级武官系统里蹉跎岁月,理想离自己越来越远。家族曾经的光辉,耿直高傲的个性,使得贺铸不愿摧眉折腰去攀援当今权贵,所以他始终沉沦下僚,在现实中被碰撞得头破血流。
但是,位卑未敢忘忧国,贺铸始终关心国事。在前面提过的《六州歌头》下半阕,贺铸在追忆自己的少年侠气后,终于发出了如剑怒吼:“似黄粱梦,辞丹凤。明月共,漾孤篷。官冗从,怀倥偬。落尘笼,簿书丛。鹖弁如云众,供粗用,忽奇功。笳鼓动,渔阳弄,思悲翁。不请长缨,系取天骄种,剑吼西风。恨登山临水,手寄七弦桐,目送归鸿。”
《六州歌头》作于公元1088年(宋哲宗元祐三年)秋,当时辽夏屡犯边界、侵扰日重,可北宋王朝的政治却日益混乱羸弱,只好向辽夏两国岁纳银绢、委屈求和。对此,贺铸义愤填膺,可又无力回天,只好挥笔填词《六州歌头》,让自己报国无门的满腔遗恨尽数倾泻而出,苏轼的豪纵气势、李白的狂放风神,都能在这首词中找到观照。
终于,公元1092年(宋哲宗元祐七年),在当朝宰相李清臣、文坛领袖苏轼等人的推荐下,40岁的贺铸由武职改任文官。不过,他的文官之路也依然不顺遂,10多年间南迁北徙、天涯辗转、沉沦下僚,报国之才始终无法施展。那时,北宋王朝越发衰败,早已不复当年气象,内忧外患丛生,这让贺铸万念俱灰。58岁时,他选择了辞官归隐。
贺铸将归隐之地选在了苏州(今江苏苏州)。
为什么是苏州?
原来,辗转为官的贺铸在48岁时,曾带着妻子赵氏来到苏州,两人琴瑟和鸣,是苦寒岁月里一段难得的安静时光。可现实的磨难,无情地击碎了这种美好。仅仅过了三年,当贺铸离开苏州到别处为官时,赵氏已因为病重在苏州过世,永远地离开了他。十年之后,贺铸将归隐之地选在苏州,无疑是对妻子的深情陪伴。
还有一个原因。出生在卫州(今河南省卫辉市)的贺铸,一直笃定地认为,家族远祖居住在山阴(今浙江绍兴),自己是唐朝诗人贺知章的后裔,山水温柔的江南,是他的精神原乡。江南山水本同源,苏州与山阴又相距甚近,归隐在苏州,既能生死不渝地陪着爱妻,又能与精神原乡温柔相守,确实是两全其美的选择。
在江南,贺铸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,行走山水,编成《庆湖遗老集》。公元1125年(宋徽宗宣和七年),贺铸卒于常州(今江苏常州)僧舍,终年73岁。仅仅两年之后,宋徽宗、宋钦宗二帝便遭遇了靖康之变,北宋灭亡。在亡国之前去世,免受家国沦丧的内心苦痛,这对一直以许身报国为己任的贺铸来说,真是一种“幸运”。
这让詹子想起了《红楼梦》中的林黛玉,她也“幸运”地在贾府倾覆之前过世了。
归隐江南的时光里,贺铸的诗词之风,由壮怀激烈转向了温柔婉约,但终因胸中块垒难消,清词丽句间,总是“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”。“时间嗅”前面提到的《青玉案》,和今天要品读的《秦淮夜泊》,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,都应该成稿于贺铸退隐江南之时。
六朝以来,金陵(今江苏南京)秦淮河的管弦画舫、灯火楼台,都如磁石一般,吸引着诗人们竞相吟咏,贺铸也不例外。
“官柳动春条,秦淮生暮潮。”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,贺铸泊舟秦淮。薄暮将暮时分,秦淮河堤上的柳树绽放新绿,迎风招展,河水慢慢地涨起来了,轻轻拍打着河岸和小船。接连两个动词“动”和“生”,为静谧的春夜平添几分动感,也越发衬托出春夜的诗情画意。
“楼台见新月,灯火上双桥。”抬眼望去,一弯新月已经升起来了,高高地悬挂在楼台亭阁之上;两座横跨秦淮河的小桥,也如弯弯新月,而两岸的万家灯火,如簇拥在新月周边的点点星子,一起倒映在秦淮河上。那一瞬间,满河新月星斗,贺铸应该生发出了一种迷离感吧,因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天上还是人间。而此情此景,与元代诗人唐珙笔下的一对诗句“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”,又何其相似。
“隔岸开朱箔,临风弄紫箫。”贺铸努力把自己从恍惚中抽离出来,远远地看见对岸珠帘绣户,有位佳人正临河而立、迎风吹箫。紫箫之音,隔着水来听,更多了几分缥缈之意。在这里,“朱箔”“紫箫”都是美好的意象。我在此岸,美好在彼岸,中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秦淮河,看似这么近,实则那么远,远到终其一生,可能都无法摆渡抵达。
把《秦淮夜泊》的前三联拿出来,与《青玉案》中的“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、芳尘去。锦瑟华年谁与度?月桥花院,琐窗朱户,只有春知处”做一下对比,是不是发现有很多意象重合之处?“隔岸”与“凌波不过横塘路”,“朱箔紫箫”与“锦瑟华年”“琐窗朱户”,“新月双桥”与“月桥花院”……美好秀丽的春天,可望但不可及的佳人,都隐藏着贺铸追求理想而不可得的幻灭痛苦,这也是詹子之所以认为《秦淮夜泊》也“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”的重要原因。
“谁怜远游子,心旆正摇摇。”在尾联,贺铸将自己的幻灭之痛,直抒胸臆地说了出来。人生的河流里,他万里孤舟,漂泊无依。施展政治抱负,实现政治理想,是士大夫倾尽一生追寻的终极家园,可如今,贺铸已与这个家园渐行渐远,成了浪迹天涯的孤独游子,眼看华年尽逝,秦观、苏轼、黄庭坚、米芾等昔日好友已相继离世,自己的生命也正一步一步逼近永恒的黑暗,每每思及至此,怎不叫心凌乱得如风中旌幡?“谁怜”二字,看似云淡风轻,实则饱含岳飞式的孤独,“欲将心事付瑶琴。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”。
假如真有来世,并能向上天借三样东西的话,贺铸会借什么呢?也许,他会非常自信地说:“我只需借两样,布衣出身、昂扬时代。”确实,贺铸有这两样已经足矣,然后,凭借一身卓绝的文韬武略,博取到光耀家族的功名前程,以及许身报国的无上荣光,而这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正是他今生一直渴盼的锦瑟华年。
詹子,原名詹春华,资深媒体人,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。工作之余爱好写作,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知名报刊、杂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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