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常情况下,人一旦闭上眼,对两样东西是非常敏感的。一是声音,二是气味。
不过,即使在大白天,在人们因忙生计而发出的各种嘈杂声里,我对某种声音也异常敏感。
那种声音就如在白茫茫的、无边际的大雾天里,穿过白蒙蒙的层层雾气而飘来的一缕花香一样,淡淡雅雅地浸入身体。因而会对苍白无边、让人感到孤独的空间,有了美妙的感知。若循着那香气去,穿过白雾,会看见一朵花,一座花园,有房屋、有山川,阳光普照,就会发现人世原来是那么的安稳。突然也会觉得,一切的美好,只是被这雾藏起来了而已。
在人群的喧嚣里,我一旦听到那种声音,定会循着声音去,然后叫住敲打出这种声音的人。那人也知道我要做啥,放下背篼,掀开遮住背篼的白布巾,用他一路敲打着发出清脆声音的小锤和板刀,给我敲打出我要的东西,再用秤称了给我,我交了钱,他收拾好他的行头,一路又叮叮当、叮叮当地敲着走了。
这种叮叮当、叮叮当的声音,是卖麻糖的卖家用一个小铁锤敲打小板刀发出的。这是一种专门的信号,凡是听到这种声音,就能知道卖麻糖的人就在不远处。
麻糖,即用红苕、包谷或者大米发酵后,用大锅熬制的饴糖一样的食物。
从麻糖的颜色,可以分辨出麻糖是用什么熬制的。黄中带褐的,是红苕熬制的;微黄色的,是玉米熬制的;如果像雪一样白,就是大米熬制的了。
但不管是用什么食材熬制的,它们都是一个味——软软的,不浓不淡的甜。
这种甜,不像市面上的糖果那么浓烈。这种甜,有些像炎夏里的一阵凉风,或者一碗凉水一样,让正在炽热里赶路的你感到无比舒爽;亦或像坐在八月星空下的你,正悄悄地摆放着自己这一刻的安宁,而微风却送来了一阵淡淡的桂花香,这香气一下就把你化成了一片静谧,在无边的静谧里,你就是一段香,一颗星,或者是一整片的星空。
我第一次听到卖麻糖的声音是在河坝街上。
那时我还小,赶场得拉着大人的衣角一起走,害怕自己在街上走丢。
赶场天的河坝街就如街背后那条涨水的大肚子河,赶场的人像翻腾的河水一浪推着一浪,浪花激溅起浪花,相互拍打着,发出厚重的杂乱无章的鸣响。而卖麻糖的声音却轻轻巧巧、空空灵灵地在河坝街上飘着,如翻滚的河面飘落的雨点,雨点一边混搅在浪花里,一边又在没有激浪的地方,独自点滴出细细的涟漪。
我在河坝街上拉着爷爷的衣角,好奇地问:“爷爷,那个叮叮当、叮叮当的声音是做什么的?”爷爷回我说:“卖麻糖的。”“什么是麻糖?”我问。爷爷说:“甜的,好吃得很的糖。”我说:“我要吃。”爷爷拉着我快步追上卖麻糖的人,喊到:“卖麻糖的,歇一下,我给我孙子敲二两麻糖。”
卖麻糖的应了,在街边找了个能安放背篼的地方,然后掀开白布巾,露出背篼口子上绑着的一个竹筛,筛子里有一块如中秋月般大小的东西,我知道那就是爷爷说的麻糖了。那麻糖好像被什么咬过一般,有一个豁口。卖麻糖的拿着板刀放在豁口后的麻糖面上,再在那里垫上一张包裹麻糖的纸,然后用小铁锤斜着敲打那个豁口的面,一小块、一小块的麻糖就从如月般大小的圆上跳分出来,跃进纸里。只一小会,那些跳出来的小块小块的麻糖就软下来,从刚才的楞楞角角,变成了软踏踏的样子,而且相互开始粘连在一起。这档口,爷爷从筛子里捡了一小块麻糖,往我嘴里塞。
我吃过白糖、冰糖、水果糖……它们在嘴里都是竭力快速地释放着甜。但麻糖不一样,它进嘴是软软滑滑糯糯黏黏的,刚开始并不怎么甜,因为软滑粘糯,舌头就要不自觉的搅动,这一搅动,整个口腔都香甜起来,但这种香甜又不激烈,只是软软绵绵不急不慢的,让你衔在嘴里舍不得吞咽。只等它溶化在你的唾液里,才随着唾液一点一点往肚子里吞。
会做麻糖手艺的,大多都是乡下人。他们会随季节,用不同的粮食熬制成不同的麻糖,不同粮食熬制的麻糖有不同粮食的香,但它们甜的滋味,都如出一辙。
我懂事的时候,不但知道麻糖好吃,还得到一个秘方:腌制泡菜的盐水里,一定要加适量的麻糖,这样泡出来的泡菜才甜脆爽口。
这天,我正在城市某处办公室的电脑上敲打有关“麻糖”的文字,我忽然听到一阵“叮叮当、叮叮当”空灵而又有节奏的熟悉的敲打声。
我怀疑我是入梦了。
赶紧推开窗从楼上往下看,看见一个背着背篼卖麻糖的人,正在经过我工作的大楼。我赶紧下了楼,循着声音追了去。
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。
我敢肯定,有些车,正从某处归来。而有一些,正匆匆去向远方。一如卖麻糖的人敲打出来的声音,从很远的从前过来,又响着走向远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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